圖:北京大學內(nèi)的塞萬提斯像。
一六○一年冬,利瑪竇進獻的《坤輿萬國全圖》在紫禁城徐徐展開,萬歷皇帝的目光掠過那些陌生的經(jīng)緯線,第一次看見被重新丈量的世界。這幅地圖如同劈開暗夜的閃電,照見一個古老的文明在近代化浪潮前的驚惶與覺醒。此后四百年間,西學如潮水般涌向東方,沖刷著華夏大地的每一寸肌理──從江南制造局的蒸汽機轟鳴,到京師大學堂的進化論講義;從嚴復筆下“物競天擇”的驚雷,到胡適口中“德先生”“賽先生”的呼喚。這場跨越三個世紀的文明對話,既非溫文爾雅的茶敘,也不是單向度的文化征服,而是一場夾雜著陣痛與頓悟的艱難分娩。
西學東漸的三重浪潮
首先,是器物之變:從“奇技淫巧”到“自強之本”進化(一八四○至一八九五)。
當鴉片戰(zhàn)爭的炮火震碎天朝迷夢,林則徐在虎門海灘銷毀鴉片時,已暗中差人翻譯《四洲志》;魏源“師夷長技以制夷”的吶喊,終于化作曾國藩“覓製器之器”的實踐。上海江南制造總局的熔爐里,不僅鍛造出中國第一艘機動輪船“黃鵠號”,更熔鑄著知識精英對現(xiàn)代性的初體驗:在技術(shù)轉(zhuǎn)移方面,傅蘭雅譯《汽機發(fā)軔》,徐建寅造無煙火藥,福州船政學堂的法國教習留下這樣紀錄:“中國學生用算盤計算彈道軌跡的速度,竟不遜于我們的計算尺?!痹谡J知革命方面,李善蘭與偉烈亞力合譯《代微積拾級》,將“∞”(無窮)符號引入中文。這個躺倒的“8”字,恰似傳統(tǒng)天下觀崩解后,中國人面對浩瀚宇宙的永恒驚詫。
其次,是制度之困:在君主立憲與共和革命(一八九五至一九一五)之間徘徊。
甲午戰(zhàn)敗徹底暴露器物變革的局限,嚴復《天演論》中“優(yōu)勝劣敗”的達爾文主義,成為撬動制度變革的思想杠桿:從政治實驗看,康有為假托孔子改制,將《周禮》比附議會制;梁啟超游歷夏威夷后驚呼:“三權(quán)分立竟暗合孟子‘民為貴’之精義!”這種牽強的比附,折射出傳統(tǒng)知識體系解釋現(xiàn)代政治的無力。在教育轉(zhuǎn)型上,一九○五年科舉廢除,京師大學堂引入西方學科體系。辜鴻銘在北大講堂上中英文切換講授《春秋》,學生發(fā)現(xiàn):“先生用黑格爾辯證法解‘鄭伯克段于鄢’,竟比朱子集注更透徹?!?
其三,是思想之惑:啟蒙與救亡雙重變奏(一九一五至一九四九)。新文化運動將西學東漸推向高潮,德先生(民主)與賽先生(科學)的旗幟下,隱藏著更深層的文化焦慮:在價值重構(gòu)上,胡適倡導“全盤西化”,卻在日記中自省:“整理國故恰似為故人收拾骸骨,明知其死,猶不忍棄”這種矛盾,在魯迅《狂人日記》里化作“吃人”二字對中國倫理的審判。從主義之爭看,《共產(chǎn)黨宣言》首個中譯本(一九二○年)從日文轉(zhuǎn)譯,“資產(chǎn)階級”被譯為“富紳階級”,直到陳望道參照英譯本才校準術(shù)語。這種語言轉(zhuǎn)換的滯澀,預示著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必然。
現(xiàn)代性的嫁接與變異
首先,是科學精神的扎根與異化。當竺可楨在哈佛攻讀氣象學時,不會想到他創(chuàng)辦的中央研究院氣象所,將為中國現(xiàn)代農(nóng)業(yè)播下理性之種。但科學主義也在中國蛻變?yōu)樾碌男叛觯阂痪哦辍翱菩搼?zhàn)”中,丁文江宣稱“科學可以統(tǒng)一人生觀”,這種絕對化傾向,為后來“畝產(chǎn)萬斤”的荒誕埋下伏筆?! ?/p>
其次,是民主理念的水土不服。孫中山“三民主義”嫁接西方憲政與中國民本思想,卻難敵軍閥割據(jù)的現(xiàn)實。一九三六年《中華民國憲法草案》公布時,費正清觀察到:“南京街頭的黃包車夫更關(guān)心米價,而非議會席位。”這種精英政治與民眾脫節(jié)的困境,至今仍在民主化進程中投下陰影。
再次,是個體意識的覺醒與壓抑。郁達夫《沉淪》中留日學生的性苦悶,巴金《家》里覺慧的反抗,標志著個人主體性的萌發(fā)。但一九三八年西南聯(lián)大南遷途中,聞一多在湘西見到苗民祭祀,卻在筆記中寫道:“原始蒙昧竟與五四啟蒙并存,中國現(xiàn)代性何其吊詭!”
未完成的啟蒙:得與失的再審視
一是器物到制度的斷層。洋務派“中體西用”的割裂,導致北洋水師擁有定遠艦的鋼鐵外殼,卻未脫胎官僚體系的腐朽內(nèi)核。李鴻章訪德時觀摩克虜伯工廠,感慨:“吾國技藝可學,而‘公事公辦’的普魯士精神難求?!边@種制度移植的困境,在當代行政改革中依然清晰可辨。
二是啟蒙話語的悖論。新文化運動砸碎孔家店,但陳獨秀一九一六年主持安徽都督府教育改革時,仍要求學校懸掛孔子像以“維系世道人心”。這種思想與行動的割裂,揭示著文化轉(zhuǎn)型的深層陣痛?! ?/p>
三是現(xiàn)代性與傳統(tǒng)的共謀。梁漱溟在《東西文化及其哲學》中預言:“西方路向已病痛百出,世界未來文化必是中國文化復興?!钡谏綎|鄒平的鄉(xiāng)村建設(shè)實驗,卻引入丹麥合作社模式。這種“以復古為革新”的悖論,恰是中國現(xiàn)代化獨特路徑的隱喻?! ?/p>
結(jié)語:潮退時分拾貝人
站在二十一世紀的海岸回望,嚴復翻譯《天演論》時創(chuàng)造的“適者生存”一詞,已演變?yōu)樯虡I(yè)社會的叢林法則;張之洞“舊學為體,新學為用”的折衷,在全球化時代衍生出“中國特色”的創(chuàng)造性轉(zhuǎn)化。西學東漸從未真正終結(jié),它化作基因密碼深植于現(xiàn)代中國的精神血脈──北京大學未名湖畔的蔡元培銅像與塞萬提斯像對望,上海外灘新古典主義建筑群與陸家嘴摩天樓交響,深圳騰訊大廈里的程序員同時用Python和《周易》占卜股市走向。
這場持續(xù)四百年的近代文明對話,給予我們最珍貴的遺產(chǎn)或許不是堅船利炮或民主制度,而是一種梁啟超所謂的“學問饑渴”:既要如徐光啟“欲求超勝,必須會通”的開放胸襟,也要有陳寅恪“獨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的批判自覺。當黃浦江的晚風掠過楊浦濱江的工業(yè)遺址,我們終于懂得──真正的現(xiàn)代性不在西潮或東土的此消彼長,而在文明互鑒中生長出的第三種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