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霞未盡時,我隨友人攀行在煙霧繚繞的云幬山。青翠碧綠的苔蘚鋪滿石板路,松茸裹著露水,牛肝菌滲著赭色漿汁,竹蓀拖著白紗裙裾。友人折了一段木薑子枝遞過來道:“貴州人做菜,總會灑上草木香?!彼槿~在指間搓出辛涼,恍然悟得高原灶臺上的秘密──所謂黔菜,原是天地贈予貴州人的山野珍饈。
憶起黎平街市上搭棚煮魚的侗家。酸湯在鐵鍋里翻著胭脂色的浪花,細(xì)鱗魚如素綃裁成的柳葉。阿妹舀勺山泉水添湯:“這酸是野番茄與米湯在杉木桶里釀成的,勝過超市里售賣的陳醋?!鄙酵┳佑忘c入的剎那間,辛香與酸冽撞作滿谷松風(fēng)。忽記陸羽《茶經(jīng)》中煮茶“用山水上”之說,貴州人卻將山水化作了味蕾上的享受。諺語道“三天不吃酸,走路打躥躥”,這酸湯能叫人筋骨生風(fēng),步履如飛,原來主要仰仗山泉水的功勞。
山間茶園里,姑娘們背著竹簍采擷九倉茶。芽尖凝著露色,新潮廚師將其與土雞蛋同炒,青碧間雜嫩黃,恍若春山初醒。鐵鍋騰起青煙時,茶香與蛋香融作混沌初開的氣象。置于唇齒間,韻味綿長,竟較都勻毛尖炒蛋另有一番風(fēng)味。友人笑說這是“道法自然”:“茶葉可以烹煮,也可以煎炒,因地制宜,反而吃出些仙氣。”石桌上擺著抹茶糕點,碧玉色里嵌著野核桃仁,恍若將整座茶山封進(jìn)了方寸之間。這般吃法令我想起宋人點茶的古意,卻又更添幾分西南地區(qū)民族的率真。
日影西斜時拜訪半山腰上的酒莊。主人家以鐵皮石斛煨湯,瓦罐里浮著灰灰菜與野百合。琥珀色的湯水入喉,隱隱散出山坎蕨菜的清氣。“你看這石斛根鬚可像龍爪?”他指廊下晾曬的藥材,“長在絕壁上,吸千年云霧,當(dāng)然比平地的多三分靈性?!闭f罷端上來煙靄蒸騰的竹筒飯,新伐的毛竹裹著紫米,飄來竹膜清甜的香味。隨后上桌的仙人掌炒牛肉,仙人掌如秋葵般滑潤,牛肉如粉絲般酥嫩,沁透了高原的星辰風(fēng)霜。
暮返貴陽,歇腳街頭,卻見廚師操鐵鏟如揮毫潑墨,米飯、酸蘿卜、折耳根、青豆、石耳、臘肉、紅辣椒紛飛入鍋,火舌舔舐,在市井中生出野趣。食客圍坐矮櫈,吃得滿頭大汗仍不肯停箸,詢問美食名稱,答曰:“人間真味怪嚕飯!”品嘗一口,不由感嘆“桂林山水甲天下,黔州食材絕萬方?!蹦切┰谠旗F里生長的菜蔬,在巖縫間覓食的牲畜,在晨露中舒展的菌蕈,本就是大山的精靈所化。所謂黔味,不過是莽莽蒼山借人間灶火,蒸煮出的一味地氣天香。
夜來到廣場閒逛,遇見老年人載歌載舞,配樂如同苗寨銅鈴與山溪唱和。在小攤旁坐下,覓得一包刺梨干,含一枚在口,酸澀過后,自有清甜從舌底滲出,恰如黔中食事,總教人在紅塵煙火中品出桃源山魂。